江湖再见

方舟(11)(12)

【1】Munakata

【2】Misaki

【3】Castle

【4】Encountering

【5】Scandal

【6】【7】

【8】Angel

【9】【10】


【11】Island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座孤岛。

被海水所围困,形成一个封闭的圆或者其他任何常见的图形。你可以存在于岛上的任意一个角落当中,比如宽阔的棕榈叶片与潮湿炎热的气候,而尖锐的松针以及皑皑雪原亦是有可能的。但也可以脱离出思维的局限所在,停留在某段记忆之上,就像是老式胶片里未被放送出的一截,只有身为导演的你自己知道为何这里的故事会被掐掉,不再能够被写进原先的情节当中。

大抵是因为一旦加入,就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事件了吧。

人物的出现太突兀,也许是太精彩,只得在原本苍白的故事情节里留下一抹细微的悬念。好似男主角走到门口却又欲言又止的话,他背离观众而去的身影成为了一根萎靡不振的烟头,在燃尽的瞬间便被丢弃。

于是在这个世界里,承诺和谎言终于缄默不语。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起码是在那些环绕岛屿的绮丽海水所证实的前提里,八田一直处于双向情感障碍的困扰之下。时常突发的躁郁以及狂热与他单薄而脆弱的神经相关,但如此想来,有关猿比古的部分猜想便失去了准确性。

八田不算是一个神经大条的人。

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要敏感太多,却不同于伏见神经质的偏执和间歇性的妄想症。外因性的损伤并未造成八田长久以来的矛盾体质,是其囿于孤岛的真实性造就了他如今在处理人际关系上颇为棘手的社交障碍。

即使外界的人认为八田是个容易相处,甚至有些简单的人,但在实际情况上倒不如说是他早就通过一些细节知道了对方接下来采取的手段而已。

岛链的形成源于海陆升降的地质活动,海水退去,陆地升起,在面对着其他陌生环境的侵入里,那块名为八田美咲的地界则相应地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一如很多年以前的某次地壳活动,曾经看似无害的碧蓝海水切断了他对外界进行交流的最后一处干燥的沙地。

从此以后他被世界的敌意所包围。

 

“日日重复同样的事,遵循着与昨日相同的惯例,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

 

现在他坐在一个死者的房间内,就像是搁浅在沙滩上面的一条鲸鱼,把收拾而出的日记一本本摊开,读出了所写在上面的第一句话。

八田知道自己对这种悲哀的腔调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接着他便拨通了伏见的线路。

 

“美咲?”终端那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听闻对方熟稔的对白和称呼,他在恍然里顿了几秒,随后反应过来:

“我需要一个阅读软件,是可通过文字语气辨认得出精神诊断的那种。”

“才没有那种东西,”伏见懒洋洋地回复:“你都找到些什么?”

“五本日记,每本目测超过十万字,”八田呼出一口气:“我真的需要一个阅读软件。”

耳机里传出意味不明的叹息声,伏见大概是在那边敲了几下键盘,而后一个软件被传送到了八田的终端上。

“那是负责检测六到七岁儿童认知发展能力的一个笔记阅读软件,”只听见伏见在那边解释道:“属于情绪检测系统的一个另类开发吧,你看看能不能用。”

“我试试——”八田本想着就这样结束,但又像是无法再忍受什么东西了一样,他突然提了一个问题:“你怎么忍受的?”

伏见愣了两秒,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忍受的,这一切,这——”八田欲言又止,靠在病床边合上了那些写满了抑郁症言辞的日记本,任凭软件发出滴滴的扫描声,仿佛刚刚把什么不该说的话咽了下去一样。

“你是在抱怨工作还是在——”伏见试图找出八田话里的逻辑。

“不!就是工作。”八田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脱轨下去了,连忙否认道,说着便要挂掉终端,但却被伏见制止住了动作:

“所以那就是我的原因了?”伏见轻飘飘地反问。

八田伸手揉了揉有些发紧的太阳穴,没理他。

于是他们就这样沉默了很久。

耳机里不时会传出伏见微弱的呼吸声,与八田自己的心跳声一起重叠在这狭小闭塞的空间范围之内。

仿佛对方就在自己的身边一样。

“你那边黑吗?”半晌,八田打破了沉寂。

“……不算,”伏见默然地回应着,语气轻柔地开了个玩笑:“我的电脑显示屏在发光。”

八田因为这句话无声地笑了起来,然后问道:

“那上面都有些什么?”

“一堆数据,”伏见在那边用左手撑住自己的头,在昏暗的房间内同样展露出了一个哑然的微笑:“还有你。”

“我?”八田皱起了眉头,但没生气:“你怎么做到的?”

“我会展示给你看的,”这次伏见的笑意传递到了话语之中:“你还在桥村龙马的房间里吗?”

“啊,对的。”八田说着站起了身子,感觉自己似乎也被伏见语气里的轻松感染了:“我该怎么做?”

“先出门。”伏见敲击着键盘,似乎是在准备着什么:“然后走到走廊尽头处的窗户前,面对着夕阳,闭上眼睛。”

八田走出房间,听话地一一照做,而在面对着夕阳闭上眼睛的瞬间,他仿佛感到时间凝固了。

来自光的利剑,刺穿一切岁月嶙峋。

‘一’

‘二’

‘三’

腕表上的终端忽然振动了起来,显示有信息录入,八田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睁开了双眼。

一张照片被传送了过来。

 

照片上穿着白衬衫站在玻璃窗前的青年闭着双眼,眼睫细长,嘴角勾起的弧度浅淡而虚幻,却预示着那些点缀在薄雪之上的樱朵终于悉数开放。美人眉间的朱砂化作胭脂水彩,氤氲了时间的画卷,以灼热的笔触浸透在晚霞暖橘色的光彩中,定格了一刹那的永恒。

 

【在这被唤做孤独的岛屿上,属于你我的森林即将拔地而起。】

“……我不敢相信……”八田愣愣地站在那里呢喃自语,但话语则一字不漏地落进了伏见的耳中。

 

“你喜欢吗?”伏见问道。

 

八田转过身,背靠着玻璃窗,笑道:

“你是认真的吗?”

 

“你知道如果我开玩笑的话,照片里的你看起来就不是这个样子了。”伏见在那边说道。

 

“好吧,你吓到我了,”八田四处张望着:“你用的哪个摄像头?”

 

“所有的,”伏见回答:“但我挑了张光暗比率最佳的。”

 

“等等,”八田指出了他关心的地方:“你能在三秒之内控制这里所有的摄像头?”

 

“以你为圆心半径三百米以内的摄像头都可以。”

 

“你会被抓的,”八田警告道,但却是在笑:“别让宗象知道你在上班时间开小差。”

 

“这才不叫开小差呢……”伏见不满地哼哼着:“这是个秘密。”

 

“谁管你啊,好了,我要走了,”八田看见对面走来了一名穿着警察制服的人,大概是神奈川警署的警员:“先挂了。”

 

“等一下,美咲。”伏见在线路那边叫停了八田的动作。

 

“怎么了?”

 

“呃……你就这样——不挂断吗?”伏见似乎有些犹豫地请求道。

 

“哦——”八田对伏见的这番话始料未及,他抿了抿嘴唇,轻叹道:“为什么?”

 

“你说我们需要谈一谈。”伏见说。

 

八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觉得夕阳的光线突然间就这样变得刺眼了起来。他知道伏见想要的回应是什么,但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准备好。

 

“不是现在,”八田几乎都能想象到伏见在电话那头因为这句话而陡然冷下来的表情,于是他又匆忙地补上了一句:“我们会谈的,只是——”八田转头看见警官离自己越来越近,深吸了一口气:“不是现在。”

 

“好,”伏见抽了下鼻子:“那什么时候?”

 

“等这件案子结了,”八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去安抚对方不稳定的情绪,末了,还添上了承诺:“我保证。”

 

“你保证。”伏见重复道。

 

“对,我保证。”八田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变得有点快,他吞咽了一下,似乎想要将挡在喉咙口的紧张给消灭掉,声音因此也微弱地颤抖了起来。

 

“我相信你。”伏见看样子暂时同意了对方的说辞,然后就这样挂断了联系。

 

结果却让八田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听了很久的忙音。

 

【12】Letter

 

陈旧的诗句被用蓝黑色的墨水在单薄的纸面上晕染开,形成一块块边缘模糊的不规则图形,年代久远且斑驳不清。

本子的纸页因书写中所残留的水分而皱卷,致使封面与封底之间的距离始终呈现出一个明朗的开放性锐角,无论怎样都难以合拢,因此在搬运的过程中会发出落叶被碾碎时粗糙的摩擦声,教人替这样脆弱的证据担心不止。

八田看着警局的AI们用纸箱把桥村龙马房间内的书本以及日记打包带走,而道明寺则坐在一旁用终端飞速阅读着死者生前所接触过的一切书籍与通信往来记录,面前摆放着一杯咖啡。

“他在做什么?”这时,站在自己身旁的警官指了指道明寺,问向八田。

“呃,读书?”八田不知道该怎么跟警官解释他今天才从道明寺身上所发现的‘特异功能’,于是只能简短地回答。

“好吧……”警官用一种‘真是怪胎’的眼神同时看了一眼八田与道明寺,然后问道:“你们发现了什么?”

“不是很多,”八田抓了抓脖子,思忖地说道:“我们发现滨口裕二对疗养院隐瞒了自己的痛风家族遗传史并且有酗酒的习惯,桥村龙马因对巴比妥药物成瘾而患有抑郁症,东久迩胜平在明知自己得有心脏疾病的前提下还对自己的妻子和家庭不忠。”

警官挑眉看着他:“这说明了什么?”

“查一查你们之前的档案记录,当然,起码得挖掘得足够深才行,”八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伏见传染了‘不耐烦’的消极情绪,他实在是不想对案情不够敏感的人浪费口舌:“他们就跟其他死者一样,看上去很干净,但底子上有灰。”

“所以?——”警官看上去更疑惑了。

八田逼迫自己不要显现得太傲慢,他知道这很有可能是由于自己正在接受药物调理的紊乱发情期所导致的神经敏感。于是他便不顾道明寺抗议的眼神,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调整了下呼吸然后回应道:“这表示,嫌疑人很有可能就是通过利用他们的这些‘肮脏小秘密’而对受害者施加犯罪。”

“哦……”警官恍然大悟道,但紧接着又生出了另一个问题:“可既然这些秘密是不为人所知的,那嫌疑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心理诊疗小组。”道明寺从书中抬起头,替八田回答了这个问题。

八田对道明寺抢话的行为展露出一个虚伪的假笑,点点头:

“这就是嫌犯为了接触到受害者所采用的方式。”

 

“但是我还不是特别明白这一点,”道明寺翻动着终端里的内容,提出疑问:“我刚刚看了桥村龙马的日记,他说自己所参加的心理辅导项目都是匿名且无机性的,而考虑到犯罪的人为因素,嫌疑人想要插手诊治过程的难度很大。”

“你所谓的‘无机性’是什么意思?”八田问。

“就是全程采取AI或者非人为介入的手段。”道明寺解释道。

“并且我们也不能确认,所有的受害者都会对这种互助小组透露真实的想法,比如想要确切的了解一个人,甚至了解他们的秘密,除了插足他们的生活并成为他们日常的一部分之外,我想不到有更好的方式了。”警官这时也表达出了自己对此结论的批判性观点。

八田想着这些问题,盯着房间的一角,看见一小瓶墨水摆放在书桌上。然后他走了过去,拿起那瓶墨水,发现所剩的已经不多了。

手指拂过桌面,上面隐隐约约有斑驳的笔迹残留,而这令他同时想起了一盒曾出现在滨口裕二房间书柜上的放满了圆珠笔的老旧笔筒以及东久迩胜平贴身口袋里的一支磨损严重的钢笔。

“他毫无征兆地就介入了他们的生活,怎么会这么容易——”

八田喃喃自语,繁复的线条从意识的空隙里逸出,他站在一座被海水围困的人生孤岛上,脚下的粗粝的沙石堆砌起防卫的高墙,渗透出微弱的潮气。海风从城墙腐朽的孔洞里经过,让海浪的继续侵蚀隔绝音讯的悬崖,就像是被压抑的疯狂欲念,不足以继续承受生命之重的脆弱情感犹如虫蛀,而只需轻轻一推,便可摧毁这看似华丽雄伟的构造。

 

“到了老年,自我意识终于归结于时间意识……所有老人都将滴血不剩地枯竭而死。这是一种报复。因为他没能在热血不知不觉地沸腾、沉醉不知不觉地袭来的阶段及时关住时间的闸门。”

三岛由纪夫曾经如此说道。

 

那些被反复翻阅的纸质书籍,记录的文字和日记,喜爱追寻过往岁月的习惯。

 

他知道了。

 

“他们不是这个时代的宠儿,”八田转过身,仿佛在重拟某种思维模式:“他们怎么会使用网络论坛以及匿名的机械诊治来表露心情呢?”

 

道明寺瞪大了眼睛。

 

“那个心理小组,”八田摇摇头:“他们通过那个了解了彼此的情况,就像是信息池——”

 

“你还好吧?”警官略有些担心地问道。

 

而八田则直接无视了对方的担忧,顾自地说道:“但是他需要筛选。那些秘密,是他衡量生命重量的砝码,他要决定死亡的方式是可以直达心灵的地铁,这中间关乎绝对的信任。”

 

“传说释迦摩尼割去血肉饲育秃鹫只为从其口中救下鸽子,”道明寺意有所指地回应着八田:“然而秃鹫却是由天帝所变,最终被佛陀的慈悲所感动。”

 

“不,他不是要施舍慈悲,”八田否认道:“他是在嘲讽。”

 

“嘲讽什么?”警官看上去跟不太上他们的思维节奏。

 

“他自己。”八田沉默了一会儿:“死亡与生存的重量等行,他救不了所有人。”

 

“所以他就打算杀了他认识的所有病人?就因为自己不是上帝而救不了所有人?!”警官露出一脸惊悚的表情:“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究竟有多少病人接受了那个治疗。”

 

“他就是一个喜爱玩弄情感并且习惯自嘲的混蛋而已,”八田愤怒了起来:“他只杀最信任自己的人。”

 

“但是这种信任如何建立?”警官说:“我可不会让不认识的人直接读我写的那些小秘密,并且最亲近的人往往在谋杀案里是最容易接受调查的,我们可没在死者的亲戚朋友里发现这个精神病。”

 

“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一层秘密。”道明寺翻着死者们的通信记录,叹了口气:“但我不认为他们是喜欢表露自己心情的人,这里几乎每个人的联络都是固定而且孤立的。”

 

“抑郁,沉默,敏感,孤独,喜爱书写。”八田这样总结着:“他们会怎样结识朋友?”

 

“我不知道——”道明寺讲到这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样:“书写?”

 

八田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们从不口头交流,”他静静地推导出了自己的理论:“他们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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