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再见

方舟(9)(10)

【1】Munakata

【2】Misaki

【3】Castle

【4】Encountering

【5】Scandal

【6】【7】

【8】Angel

【9】Loyalty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会在明天立刻消失的话,那么这种事物一定不会是计算机。

其他的皆有可能。

人类也罢,世界也好,没什么事情是值得自己重视的。

可是一旦地球消亡的话,那么岂不是连作为文明标志之一的计算机也会毁于一旦?

也许并没有那样悲观,计算机的伟大之处在于精妙的编排与计算,灵巧地利用能够解释一切宇宙真理的数学去诠释生命体,这样的组合结构既可诞生于阿兰图灵天才般的构想,也可超越创造力的标准。终有一天,那些曾不为我们所认识的未知新型智慧将代替陈旧从而构建出无法预知的繁荣,人类文明也将会成为一具掩埋在蛮荒泥泞之下的远古化石,被遗忘然后再受到瞻仰,因为我们是立于下一个新纪元之前的祖先。

伏见猿比古坐在昏暗且凌乱的信息科里百无聊赖地敲击着键盘,面前的屏幕上显示的是之前自己所调查的受害者信息,冗长、繁杂、枯燥乏味。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喝了口牛奶,任个人的思绪漫无目的地游离在自我的世界里。

这真的是一个太过于单调无趣的世界。对于他来讲,也大概就只有那些在常人看起来更加无法理解的无序代码能够给自己的生活里找点儿事做了吧。

不。

他的目光扫过那一排排被自己堆在桌面上的舰娘手办以及放在房间右边角落里的一个按照1:100,000m单位完美还原的死星空间站,随手从桌边抓起了一支不知道是葡萄藤还是冬青木的巫师魔杖(但根据那上面有些凹凸不平且雕刻严谨的花纹,伏见暗自猜测这大概是属于赫敏格兰杰),戳了戳一旁的计算机终端开启程序。

由全息自动投影组成的高仿离子引擎网将角落的死星模型以画面的形式推动到了房间中央,并迅速占据了这个房间里的大部分空间,一台大型的星际巡洋舰从这样的虚拟情景里驶离了母星,并暂停在伏见的面前。

 

“Heghlu'meH QaQ jajvam.”(克林贡语:今日我可光荣地死去!)

此时,房间里响起了一名年轻女性的声音。

“not Hegh ja' DataHvIS HoS.”(克林贡语:无限力量永不消亡!)

伏见看着终端显示屏上的那个需要自己语音比对以及密码回复的问题,流利而且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现场即时录入的音源与原始文件呈现出淡蓝色的吻合状态,原先只有单纯阈值变量范围和声波测试结果星状表的屏幕上逐渐与系统启动后不断添加进入的数据视图工整地排列在了一起,不到半分钟的时间,所有的终端屏幕上竟同时出现了一名有着粉橘色短发的可爱萝莉。

 

“Welcome back, Mr. Abraham.”

 

少女清脆且干净的声音里掺杂着少量的电流音,但并不会影响听力,反而则增加了一种来自于未知世界的神秘感。

 

“Thanks for your safeguarding, Arisa,”伏见难得的展露出了自己友好的一面:“I gonna switch  you to the Japanese mode.”

 

“My pleasure, Sir.”

 

这个被叫做亚丽莎的少女是伏见的超级AI管家,可独立思考,并能够与其主人进行对话,负责保护他的一切网络防火墙安全,并有监护伏见身体素质的功能。诞生于世界人工智能技术革命大爆炸的黄金时期的她,虽然并没有像其他AI一样拥有类人的机械实体,但却兼备着当今全球最独一无二的操作系统,即具有极其宽泛的兼容性和高度的稳定性。从可控人工智能装载的程序角度来说,与现今在民用市场广受好评,以及被评价为最顶级也是最便捷的‘岚’式系统不同,亚丽莎是被伏见建立于最基础的‘理’式系统之上所特意开发出来的带有可根据环境的特殊性而进行多重机械人格切换程序以及严苛保密设置的全能型AI。简而言之,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拥有着最后一台采用二进制的计算机存在,那么亚丽莎就永远不会消失。

我们可以断言,几乎所有的黑客们都知道传说中的‘青鸦’开发出了风暴级别的漏洞扫描系统‘全视之眼’。但却永远都不会知道,早在这个时代里的能源革命初露端倪的时候,亚丽莎就已经成为了世界上仅此一个只为伏见猿比古而服务的独立AI超级系统。

 

伏见输进去了一排程序代码,就看见亚丽莎为此举动稍稍闭上了眼睛,然后再睁开,浅棕色的瞳仁里流露出了一丝活泼好动的气质出来。

正巧与刚刚稳健的英文模式区别出了极大的不同。

 

“日安!猿君~”现在的亚丽莎开心地打着招呼,语调轻松。

 

“好好,”伏见看上去不是很能应付的了日版的亚丽莎,随口应付道:“你现在更新了你的数据库吗?”

 

“我已经百分之一百的完成了噢耶~”

 

“那行,我现在需要你跟S4的信息资料库完成一体化,你能做到吗?”伏见又键入了一行指令,稍稍修改了一下亚丽莎的语气词词库来源。

 

“没问题,我当然能做到。”亚丽莎轻快地回应着,但过了一会儿,却听见她语气一转,严肃地说道:“现已与日本警视厅大部分资料以及文件成功纳入检索系统数据库之中,其余则为保密文件,可否进行破解工作?”

 

伏见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什么级别的?”

 

“总共搜寻到超过134TB的网络数据资料,2PB的其他资料,其中绝密型资料占总数的0.091573%含部长以上可链入权限,0.42694%为普通机密资料其中含21.16%的过期机密解锁文件。”人像隐去,一堆数值显示在了屏幕上。

 

伏见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回复说;“暂不破解,但需要时刻更新数据库。”

 

“了解~”亚丽莎在屏幕里举起右手向他敬了个礼。

 

“等等,你能链入我们的通信系统吗?”伏见问。

 

“我会尝试,但这个系统采用量子通信,其密钥带有随机性,任何的观察与干扰都会改变量子态,从而引起坍塌,所取得的情报以及线索并非有效,拦截隐形传送信息需要大量的参数以及计算量,我无法单独完成。而我则检测到你与其之间的连接途径是可用的,强行突破有被追踪的风险存在,请问还要进行链接吗?”

 

“你现在已被嵌入在该系统之中,”伏见补充:“没有必要进行外部突破链接,这是最不切实际的情况。以内部的信息为基础,绑定其中一个人的线上系统就可以了。”

 

“好的,告诉我目标任务。”

 

“让八田美咲时刻与我保持通信状态。”伏见刹了个回车出去,调出了山口疗养院内部的监控录像资料。

 

“恕我直言,猿君,你这是在犯罪。”将彼此的线路秘密连通之后,隐藏在一堆数据中的亚丽莎不得已地抱怨了一句。

 

“怎么说?”伏见明显没把亚丽莎的警告听进去,他随意地敷衍了她一句,然后放大了该疗养院里有关八田美咲所在方位的每一个监控器的录像画面,图像清晰明朗,甚至连八田略有些分叉发尾的细节都捕捉到了。

 

“变态——”话一出口,亚丽莎还没来得及纠正自己突如其来显现的错误惯用语表达,就被伏见设置成了静音状态。

 

屏幕里的八田自然无法察觉到正在接受监控这种存在,当然,就算是知道了这回事,大概他也会不太将这回事当做为一件急需解决的困境。伏见不无遗憾地想到,他相当热忱地希望这个橘发的omega会一脸兴师问罪地跑进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大骂一通或者拳脚相向,而仅仅只是因为其自身受到了来自于伏见猿比古这个人的监视而已。

与喜欢钻牛角尖的自己不同,八田美咲其实是个神经相当大条的人。

不会觉得被侵犯的隐私有什么值得愤怒的地方,也不会因为感到自由的空间被压榨而不开心,与任何人以及任何事都有着超强的接受抗压能力,总是摆出一副叫人火大的宽容态度,所谓的外向型人格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少年时期算是个相当容易被激怒的人,通常是一不留神就会跟人打起架来。但是这样的性格到了25岁以后的青年期时,反而变得通透圆润了起来,尖锐的棱角依然存在,只不过因为有了可以被施加的正确对象和工作,让他成为了一个相当执着的警员。而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则养成了一种对谁都是可以理解和被原谅的习惯,爱恨分明从丝毫不能退让的年轻气盛转移到了肉眼无法辨析的基本道德准则之中,就像是天然水晶里自动生成的絮状物,不够明朗却十分晶莹。

八田美咲的身上发生了曾经令人难以想象的转变。

可那正是伏见猿比古在暂时退出了对方生命旅程里的那一段时间。

他未能来得及欣赏宝石从初期的泥泞滩涂里再构为璞玉未琢的过程。

因此他比任何人都要热衷于目睹其在被发掘后大放异彩的珍贵经历。

而这一次。

他要成为唯一的目击者。

 

**

当八田放下了与伏见的通话后从病房门口走到护理站的时候,正巧看见道明寺在跟一位穿着淡粉色护士装的女孩互相调侃着,女孩子笑得一脸花枝乱颤,使得漂亮的五官看上去更加出色了。

八田在他们旁边无声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护士小姐发现了他的存在。

“啊呀,”护士捂着嘴巴,不好意思地掩去了一秒之前还兴高采烈的神情,示意了一下还在一旁表现得兴趣十足的道明寺:“您的朋友来了。”

“哦,哦,对不起啊,”道明寺从对话里回过了神儿,但不知道是在跟谁抱歉,他转过身子,朝八田点了点头,微弱地说了声:“前辈好。”

八田打赌那句抱歉绝对不是对自己说的。

“你饿了吗?”八田问他。

“嗯?啊?”道明寺挠了挠鼻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出去吃吧,越快越好。”八田偏了下脖子,意思是让道明寺跟他出去一趟。

道明寺朝女护士留恋地眨了眨眼睛,接着便跟着八田离开了护理站。

然后他们站在电梯里,八田看着那排自动闪烁显示楼层的电子数字,又朝写满一脸天真无邪的道明寺打量了一下,想了想,决定还是说出来。

“她是个AI.”八田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气氛。

道明寺转过头满脸困惑地看向他,表示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八田会这样说。

“那个护士,”八田在这里顿了一下,注视着道明寺的不怎么惊讶的表情,突然间替这个孩子感到了一丝悲惨:“她是个AI.”

来自八田的解释结束后,道明寺还是保持着刚刚那种‘不太明白你在说什么’的神情,可在两秒之后,他反应过来了。

道明寺展露出了他幸福而且灿烂的笑脸:

“嗯,对的呢,我知道哟,而且你知道吗?她的数据库里竟然还会不断地在更新有关中世纪斯堪的纳维亚文学的相关记录,我简直不敢相信那里居然会有斯诺里斯图拉松在十三世纪世纪初期创作而成的旧埃达诗歌集手抄本,要知道早在十七世纪初期丹麦主教布吕恩在冰岛发现雷吉乌斯经典的时候,很多诗篇就已经处于残缺不整的状态了,但她居然能在一家处于芬兰的地方性图书馆中找到完整版,这简直是太让人感到惊艳了!”

八田看着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复他。

于是他只得顺着在电梯门开启的那一瞬间,无比绝望地希望着自己想要解决午餐的那家Subway雇佣着人类营业员。

 

 

**

“你知道吗?她的名字叫做‘月’,”道明寺一边拿叉子拌着放在桌子上的一盒鸡肉蔬菜沙拉,一边对正坐在自己对面吃着曲奇饼干的八田说道:“多美的名字。”

八田咽下嘴里有些甜的腻人的饼干,喝了一口可乐,回复道:“每一个医用型AI都叫做月。”

“但她是不同的,”道明寺耸耸肩:“怎么会有像那样聪明又可爱的AI?”

八田放下可乐杯子,对道明寺如今所呈现出的面部表情仔细端详了起来,然后问道:“你跟她认识很久了吗?”

“不,”道明寺否认,不太满意于八田对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怀疑与推测的神情:“但说实话,我跟她接触的总时间,比我现在的新同事要长。”

“没有冒犯的意思,”八田被逗笑了:“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是个AI而已。”

“那又怎样?我喜欢她。”道明寺气呼呼地咀嚼着一口蔬菜,像一个乱发脾气的兔子。

“从伴侣的角度上来说,AI确实比人类要优秀许多。”八田安慰他:“忠诚是人类最渴望从别人那里得到的品质。”

“你的话让我感到自己像个无所事事的宅男,”道明寺体会到了八田话里的含义,脸颊变得有些羞红:“我很抱歉,前辈。”

现在八田可以确定这句对不起是冲着自己了。

“起码我确定宅男也不全是废柴的意思,”八田说:“我没责怪你。”

道明寺点点头,一口一口地将面前混在一起的西红柿与生菜全部吃掉,却将鸡肉挑到了一边,八田看见这样有些奇异的吃法,挑起了眉头。

“你不喜欢吃肉?”八田好奇地问道。

“也不是,”道明寺舔了下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我是想把好吃的留到最后吃……”

八田眨了眨眼睛,像是进了异物一样有些不适。道明寺这番孩子气的做法刺激到了他自己一部分敏感的神经,似乎记忆里的某个人有着对此完全相反的做法,他想到这里,那些在大脑中曾经被播送了太多遍的话就这样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了:

 

“猿比古他不喜欢吃蔬菜。”

 

而就像是忽然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般,反应过来的八田完全无法相信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

 

道明寺颇为吃惊地看着他。

 

“呃——那什么——”就在八田头脑一时发热,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有些束手无策的时候,突然间响起来的终端铃声中止了他的困境:

 

“八田吗?”耳机的那边传来了淡岛的声音。

 

“嗯,是我。”八田回应道。

 

“我想我们又有一名新的受害者了。”

 

淡岛用一种无法阻止悲剧发生的无可奈何的语调对八田宣布了这条最新的消息。

 

 

 

【10】Lust

 

神奈川警署是一个不算大的地方性警察局,在其所在的辖区范围之内大概已经有十年左右的时间都未曾发生过需要全体警员出动的大型社会案件。因此当局对这一块治安环境的监管态度也并未有着较强的督促之心,至少对比起东京方面的责任来说,神奈川的警察们简直就像是来这里度假一样。

当然,这也与近几年政府对该地区的改造重建有关。在迎来全球第四次科技革命之后,日本的产业结构与人口变化可谓是受到了相当强烈的影响。所以为了配合周边不断膨胀增长的城市人口与城市规模,位于横滨市内毗邻海港繁荣地界的神奈川区在承接曾经的旅游业以及港口贸易的同时,还兼顾起了一项应运而生的专属标签,即应对城市人口老龄化的无条件社会保障制度。可以这么说,这是建立于社会资源高度发达基础之上的制度决策,在人工智能技术以及能源革新领域的成熟发展所带来的有关社会分工的改变,部分解决了国家经济曾一度滞涨不前的困难局势。人类的职业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大部分重复繁琐机械性的人力劳动被更有效率的人工智能取代,而为此所创造出的社会资源是之前的人们不敢设想的。通过需求促进经济增长并追逐商品价值的凯恩斯主义被新型的经济模型所取代,产业革命带来的物质资源丰富充盈并且适中,而充当商品经济消耗主体的人类购买力则以发展出了多层次的经济需求为原因,逐步远离了通货膨胀对公众所产生的困扰。那些曾经在这个世界上半叶频繁出现的大型金融动荡逐渐成为了历史舞台上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

 

宗像礼司站在警署会客间的一扇百叶窗前,透过老旧窗叶的缝隙从里向外看去,三台Mini型的多功能警用海陆双栖作战车正待在没有树荫遮蔽的平坦露天停车场上,黑色的金属外壳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出灼热的气场。一只麻雀从一边的树丛里飞出,落在了地面上,跳跃地前进了几步,偏动着头打量着这些看上去十分骇人的钢铁巨物,但没过多久它便失去了兴趣,再次振翅飞向了天空。

原始的蓝色视野仿佛被许多的黑色细线切割成了不均匀的多边形几何结构,而那里的景象其实是由都市繁忙的交通路线所造成的,正在不断穿梭其中的飞行器,全部都采用了新型普及的核聚变能源。通常而言,驾驶这样的陆空双用车辆得需要一位对不断开辟的空中航线相当得心应手的AI司机才可以。因为相较于人类而言,专门被用作于交通运输方面开发的‘橘’式AI机型拥有着超越了普通人类几倍的中枢协调系统和永远都处于与卫星同步更新的交通路线数据库,并且同时也不会存在除机体故障之外的判断失误而造成的复杂交通事件。

看到这些,宗象想起了自己的那辆足以媲美古玩的保时捷卡宴,虽然为了应对时代格局的变化,其配备了可与现今飞行标准等同的加速处理系统,但是作为一辆不能上天的车显然是不再符合这里人们的主流审美趋势了。它就像是一个诞生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好莱坞黄金时期的经典歌舞电影,那些金发红唇笑容娇媚的婀娜女郎与叼着香烟眉目克制的优雅男士,早已经成为了一张署名为怀旧的黑胶唱片,在悠扬的布鲁斯音乐声中逐渐变得遥远不可追寻。

 

‘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身后传来了门被打开的声音,宗象暂且搁置下眼前充斥着矛盾的景象,转过身来,正巧站在透着一丝丝自然光线的窗前。

淡岛陪伴着一位穿戴打扮十分讲究的妇人敲门走了进来。

 

“室长,这位是东久迩小春女士。”

 

语毕,宗象便迎了上去,礼节性地弯腰鞠躬,然后侧身朝会客间里的一处沙发伸出了右手,示意对方入座就谈。

在看见来客配合地落座之后,淡岛直接离开了房间。

宗象在东久迩夫人的对面坐了下来,推了一下眼镜,语气放缓开口问道:

“需要一些饮品吗?”

她摇摇头,将双手放置在膝上。

 

“好的,那么我就按照惯例在这里询问您一些事情,可以吗?”

“可以。”东久迩夫人现年43岁,但看起来却非常的年轻,像是只有30岁出头的样子。而宗象如果不是事先早就了解过她的真实情况,单凭其外貌判断,大概很容易造成有关年龄方面的误会。

“您知道您的丈夫东久迩胜平是何时进入山口疗养院的吗?”

“三个月之前,”小春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确切的是四月份的时候。”

“为什么会选择山口?”

“那里设在城区并且离家比较近,并且之前也听说过那里的条件是横滨最好的地方,不少也在推荐,所以就这样决定了。”说到这里,小春轻轻地抿了下嘴唇作为停顿,而且一直没有看向宗象这边的方向。

“是你的提议,还是他的?”宗象提问。

小春略有些惊异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又移开了目光,但宗象则顺着她视线的变化路径找到了对方一直固定的一个方位,那是一缕从百叶窗遮光帘的缝隙里渗出的阳光,此时正斜斜地投射在屋内一束放置在玻璃瓶里的粉色月季之上,花瓣因干枯而卷曲的边缘被光线晕染得有些模糊。

“夫人?”宗象发现谈话的对象正在走神,于是便开口提醒道:“您听见我刚刚的问题了吗?”

“哦,是的,我听见了,”小春转向了他,露出了一个恍惚的微笑,回复说:“很抱歉没有及时回答,那是他的主意。”

“您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这家疗养院吗?”

“不……”她又垂下了眼帘,仿佛陷入了某种哀伤的情绪里:“他什么也没有跟我说。”

宗象静静地打量着她,在仔细观察后可以发现,小春夫人有着一张与年龄极其不相符合的面庞是在于她的眼尾以及嘴角部分的肌肤几乎完全没有出现在她这个年纪常见的皱纹与疲态。额头与苹果肌丰润光滑,肤色白皙,甚至在之前显露出有关惊讶或者悲伤这种较为极端的情绪之时,也尽然不见其正常加深体现而出的肌理纹路,唯有最容易受到情绪波动的眼眶附近的肌肉产生了得以捕捉到的收缩状态,但仅限于微弱的一瞬间,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知道他自己所患的病情吗?”

“是的,他知道,”小春回答道,抬起头,这时宗象发现她的眼眶周围有些湿润发红:“去年他刚刚在美国做完心脏搭桥手术,鉴于术后恢复得非常缓慢,所以在出院后他便建议也许去比较专业的疗养院进行后续的治疗和保养会比较有利于康复。”

宗象微眯双眼:“他平时的交际往来怎么样?”

“您是指患病之前还是患病之后?”小春突然这样问道。

“有区别吗?”宗象反问。

“区别,很大,”小春的断句有些奇怪,似乎是在怀念些什么:“之前家族的事业几乎都是胜平一个人在处理,生意场上确实有不少的往来,但是交情深的也还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后来胜平病倒了,生意由大儿子接手,跟人打交道也就少了。”

“你们一共有多少个孩子?”

“三个,都是Alpha。”提到孩子,小春的情绪稍有缓和。

“东久迩先生与孩子之间的关系怎么样?”

“一辉是个很能干的孩子,身为大哥很能体谅他的父亲,直人有时候也会帮助他一起给家里分忧解难,而悠司——”她放置在膝盖上的双手抓紧了黑色的裙面,然后又松开:“他跟家里闹翻了。”

“我能问下原因吗?”

“他的父亲反对他现在的这门婚事,但悠司却指责他的父亲——”小春忽然抬起右手捂住了嘴巴,像是在极力阻止自己呕吐一样,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语气呜咽,然而她的面容上却依然瞧不见任何深刻的纹路与皱纹。

宗象暂停了谈话。然后从桌面上拿过一盒面巾抽纸,递给了坐在对面正在不断哭泣地小春女士。

而在小春接过抽纸的一瞬,他的脑海中则开始回放起了刚刚谈话里所涉及到的细节。

于是他站了起来。

来到了最初的时候,小春的视线所凝结的地方。

阳光下的那一束被安插在玻璃瓶里的粉色月季花。

 

**

淡岛端着一杯加了不少黄糖的热咖啡走进了会谈室里。

一个梳着黑色短发的女性正坐在这个房间里的一处沙发上,在听见门口传来的响动之后,抬头朝门边的方向望了过去。

“抱歉让你久等了,”淡岛略带歉意地微笑着,将手中的咖啡递给了她,自我介绍道:“我是犯罪侦查行动科的淡岛世理。”

“我是滨口绘里,”她看上去有些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有接受警方询问的情况存在,礼貌地回应道:“请问有何贵干呢?”

“我需要跟你谈一谈有关您的父亲滨口裕二先生的事情。”淡岛如实回应道,坐在了她的身边。

“我不是很明白……”绘里摇了摇自己头,露出了一幅难解的表情。

“别紧张,”淡岛安慰她:“我仅仅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呃,好吧——”绘里依然一头雾水:“但是怎么了解呢,我父亲三个星期前就已经去世了。”

“我们确信他的死亡不是属于偶然,”淡岛像是早已经预知到了她一旦说出这番话会对受害人家属产生怎样的影响,因此她仔细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希望不要引发对方过于激动的言行:“经调查后的证据显示,他是被谋杀的。”

“什么?!”绘里瞪大了一双眼睛,显然对淡岛所说的这番话表示完全的不能接受,她站了起来:“谋杀?”

“是的。”淡岛冷静地回复着。

滨口绘里的面容情绪在瞬间变幻重复着,从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震惊再到疑惑最后演变到了愤怒,显而易见,她涨红的脸颊以及扭做一团的眉毛体现出她并不是个容易平静下来的人。

“恕我不能接受这种说辞。”说罢,绘里便直奔门口,但是却被淡岛按住了肩膀。

“对于发生这种事情我也很抱歉,但是无论如何也希望请你能够留下来,帮助我们抓到嫌犯。”

绘里转过身,咬着嘴唇,像是狠狠地压制住了一些非常强烈的情绪,开口问道:

“到底怎么回事——”

“在来自法医的死亡成因分析报告中,我们发现了您的父亲体内存在着大量秋水仙碱的成分,而鉴于您父亲是以糖尿病症的原因住进山口疗养院接受休养和治疗,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样的结果可判定为疑犯涉嫌投毒杀害。”淡岛将之前从法医那里得到的资料与信息进行了分析与筛选,在于警方以及小组成员讨论后得到了这样的结论。

“秋水仙碱——那是什么?”绘里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问道。

“一种专门用来应对急性痛风发作的治疗药物,但由于其本身的副作用太大,早已退出市场很久了,但是在凭借医嘱处方的情况下是可以在药房定量取得的。”

“但是,我,我听医院那里告诉我的消息是我的父亲是死于外伤震荡导致脑血管瘤破裂引起的脑内出血。”

“是的,那确实是你父亲的直接死因,但是从法医学的角度上来说,构成你父亲死亡的根本原因其实则应该是过量秋水仙碱导致的药物中毒。”淡岛如此解释道:“你的父亲有双重死因。”

绘里睁大了眼睛:“为什么他们之前不告诉我?”

“因为经过尸检后发现你的父亲在死前确实患有痛风,”淡岛的眼里浮现出疑惑的神情:“可为什么你父亲在疗养院的病案上却只有糖尿病肾功能不全以及尿毒症二期的记录?”

绘里愣住了。

“你在隐瞒些什么?绘里?”淡岛轻轻地问道:“为什么你让疗养院只记录了你父亲的这两个病症?”

 

**

Omega的信息素与其他两种性别的信息素味道有着很大的差别。

一般说来,构成Alpha的信息素的基础主要会由类似于麝香或者龙涎香这种珍贵的动物香料味道组成,从嗅觉的表象意义上来说,是要在最大的程度上营造出一种力量型的压迫感;而Beta们作为这个社会里最稳定也是人数最多的一种性别群体,他们的香气大多都是侵略性较少的柔和木质香,均匀微妙地融合了其他两种性别完全达不到的平衡。

而至于Omega,芳香甜美的花果香调则是他们信息素当中首当其冲的辨识标准,他们需要强烈的性吸引力,就像是诱人吞吃入腹的食物一般,就像是Alpha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几近于病态的控制欲气息,就像是没人能够注意到除了那些强势浓烈的动物香的背后还解构着复杂的花草成分,以及在花朵与水果的纠缠当中涌现出了辛辣的胡椒或者生姜味。因为在这个长时间以性别作为社会意识构建的世界里,人们已经将这个性别的人群刻板化成了仅带有唯二两个标签的存在:

一个是可以为了自己牺牲一切的‘圣母’和同时可以为了自己背叛全世界的‘婊子’。

展开坚定的双臂拥抱所有暴虐无常。

张开柔软的双腿接受任何疼痛阴暗。

月季与葡萄柚的香气在空气里缠绕成了一股腥甜的利刃,在宗像礼司进入东久迩胜平病房时的那一瞬间劈开了他的胸腔。

而现在。

他站在会客室里,所闻见的则只有鲜花枯死的味道。

 

宗象的手指轻轻拨过月季低垂的花叶,天鹅绒一般的触感停留在指腹之间,仿佛是婚礼上装着结婚戒指的昂贵首饰盒的面料。

“有人曾经在那里出现过,夫人,”宗象的声音依然不温不火:“您知道吗?”

她抬起了头,深深地望着这位站在明暗交界之处的高大Alpha,极其微弱的鸢尾与铃兰香味萦绕在以麝香和薰衣草为主题的信息素之中,静静地渲染着这个房间里的颜色。

显而易见,这只能变得更加冷清,犹如海一般的寂然。

半晌,小春开口问道:

“您结婚了吗?”

宗象的手停顿在了抚摸花瓣的片刻,然后回答道:

“我有过一段婚姻。”

小春夫人大概是笑了,但面容依然看上去很僵硬:

“那么您应该能够理解这种夫妻之间的秘密存在了,”她哽咽地说道:“婚姻是人类欲望的缓释剂,将一切情感的空洞与贫瘠都掩饰得恰到好处。”

“没有批判的意思,但我从您这里看见的只有欲盖弥彰的苍白无力,”宗象回复她:“您的丈夫有一个Omega外遇的这件事,您是知道的吧?”

小春没有说话,她拿纸巾擦了擦鼻子,情绪竟然平稳了下来。

“我需要ta的名字,夫人。”宗象单刀直入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快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形成了一个压迫的局势:“您应该知道这种试图包庇一个嫌犯的事情有多么不明智吧?”

小春因为这句话抬起头像是被冒犯一般地看着他。

然而宗象则完全没有理会这样类似于威胁的举动,他紧盯着小春的双眼,然后说道:“您为了挽留这段婚姻不惜接受整容手术以及肉毒素的注射,花了大量的时间在下一代的教育方面,甚至容忍情妇的存在。您是一个聪明而且隐忍的妻子和母亲,我不相信您会为了其他人而损失自己家族的利益。”

宗象直起身,看着依旧还处于缄默不言状态的小春夫人,收敛了刚刚有些外放的情绪。

“那么,我想今天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了。”宗象如此说道,然后在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房间的时候,小春叫住了他。

“瑠奈,森知瑠奈,”小春恳切地看着宗象:“她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为什么你这么袒护她?”宗象问道。

“因为是我雇佣她去诱惑我的丈夫的。”小春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语。

 

**

绘里喝了一口已经有些冷掉的咖啡,然后对坐在一边的淡岛说明着:

“我发誓我从未要求过让疗养院隐瞒我父亲病症的这一回事。”

淡岛将滨口绘里的一切表现都看在眼里,然后正准备再次询问的时候,她的终端响了起来。

 

耳机里传出了八田的声音。

“我想我们发现了点新的东西,”八田在终端的另一边报告着调查进度:“滨口裕二房间盥洗室的地板经电子调试后有两块显示为无法正常显示画面。”

“那是什么意思?”淡岛问道。

“意思是那两块地板被人替换过了,但不是为了维修,是为了藏东西。”

“他藏了什么?”

“具体有些什么东西还不知道,因为都被搬空了,只剩下了垃圾,”八田像是在那边翻出了些像是玻璃瓶一类的玩意儿:“但我打赌他一定有酗酒的习惯。”

 

淡岛挂断了终端。

回到了绘里的身边。

“你之前知道你的父亲患有痛风吗?”淡岛问她。

“不,”绘里摇头否认道:“我的祖父就患有痛风,如果父亲也患有相同的病症的话,那我一定会发现的。”

“痛风具有具有遗传性,尤其是在直系血亲方面,其后代患病的几率可以高达30%,你的父亲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淡岛补充了一句。

“是的,所以他一直很小心,”绘里看向淡岛,觉得对方的脸色不太对,便问道:“有什么其他需要我注意的事情发生了吗?”

“我们的人刚刚发现你的父亲曾经酗酒。”

“不可能!”绘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然而回答她的则只有淡岛略显遗憾的表情。

“酗酒的原因往往是多样的,”淡岛解释道:“比如外界的压力所造成的情绪压抑或者不同社会酒文化的构建解读等等,你能想出一些线索吗?”

“天哪——”绘里放下咖啡杯,闭上眼睛揉起了太阳穴:“我简直不敢相信……”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眼睛,然后说道:

“我不知道这些算不算是线索,因为就算是这些我也不相信我父亲他会——”绘里停顿了一下:“他曾经在川崎重型工业机械会社从事了将近40年的重金属化工开发产业,肾方面的毛病大多都源于这一点,因此工伤鉴定一直都在进行,从未停止过,但是公司那边给出的回复一直都非常的模棱两可,直到两年前父亲被查出尿毒症以后,才终于能够得到相应的医疗赔偿与社会服务,但是这样的鉴定赔偿仅限于对糖尿病肾衰竭以及尿毒症这两个的安排,而其他相关的并发症,比如肝炎,公司是不会负责的,我父亲为此曾经情绪低落过一段时间……”

“他什么时候住进山口疗养院的?”这时淡岛突然问道。

“呃,大约是一年半以前吧,”绘里回答:“那里的医疗设施比较好,怎么了?”

淡岛摇摇头没有说话,但脸上略过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

嗯,鉴于猴哥在此文里的日裔美籍的身份,因此他有个洋气的英文名:

Abraham Fushimi

至于为啥要叫这个名字……

因为Abraham的口语称呼一般可称为Abe
Abe, Abe, 这种发音蜜汁像是在说Ape(猿)呢😂

比较符合猴哥他老爹取名字的时候清奇的审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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