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再见

方舟(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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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8】Angel

 

八田身处一间光线明亮的医生办公室内,不是那种一般受系统控制所营造出来的晴朗天气效果,而是这间屋子里确实存在着一个真实意义上的窗户,其方向正好迎对着上午阳光的照射,采光效果相当的不错。

但这样的装潢特点在这个时代的潮流里并不是特别的受欢迎,尤其是当人们接受了可以将个人空间里的天气与气候随时按照自己的心情与想法进行调节的生活方式的时候,一个完全依靠自然光的房间便显得相对寒酸了些。

“那么,请问你是来询问有关桥村龙马的病案信息吗?”开口问话的人是山口疗养院里的一位调理医师,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样子,年纪不大。

八田迅速地扫了一眼对方放在桌案前的职位名片,然后点了点头:“正是如此,麻烦你了,青沼医生。”

面前回复客套的侧写师长着一张颇具特点的娃娃脸,五官玲珑清秀,尤其是眉眼处的细节,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春日里点缀在枝头却含苞待放的樱花,在尚未褪去的残雪里点缀上了朱砂的淡红,勾勒出仅存于古画中美人眉心中央那一点宁静朦胧的水墨丹青。诚然,最艳俗的比喻再莫不过将人比作花朵的赞美,但在青沼圭一看来,能够发明这样可在不同时代里使用都不会显得过于突兀的说法的存在,大概可看做是超越了大部分既定事物的天才。

“有证据显示桥村生前一直在服用托吡酯等抗癫痫药物,关于这点你知道吗?”八田开始了例行的问话。

“是的,我知道,”青沼回答道:“这是他的常用药。”

“那么其他的常用药里也包括苯巴比妥吗?”

“不——”青沼看上去表现得非常吃惊并且十分意外:“苯巴比妥含副作用太高,算是二级用药,针对他之前的状况我是不推荐使用的。”

八田微微地扬了扬眉,显然对这个情报产生了兴趣,于是他接着问道:“如果我说他一直在使用苯巴比妥作为辅助药剂,你怎么看?”

“苯巴比妥可与托吡酯进行联用,但是我从未给他开具过这样的用药,他患有先天性的癫痫,而随意用药的话容易引发精神方面的并发症。”

“比如?”

“情况很多,情感障碍或者抑郁症都有可能,但是没有具体的情况发生我也没有办法给出回答。”

“他的情况很糟糕吗?”

“不算,”青沼回想了一下,然后说道:“事实上,桥村对医嘱非常配合,他在这里已经待了快四年了,如果再保持他之前的状态的话,根据检测的结果其实很快就可以出院的。”

“但是事实上桥村并不怎么听你的话是吧,医生?”八田大概是找到了一些线索:“不然他怎么会私自服用巴比妥类药物呢?”

“我不知道,”青沼略有些无辜地表示道:“他从未跟我提起过自己在这方面的问题,桥村虽然比较配合治疗,但是性格受疾病影响比较内向,我是他的疗养医师,但不是他的心理医生。”

“你是在暗示桥村存在一定的心理行为异常吗?”八田敏锐地指出。

“不,哎——”青沼叹出一口气,身子向前倾了些:“听着,我知道一旦发生了这种事情,医生一定是最先会被怀疑的对象,但是我发誓我绝对跟这件事情没有任何的关系。”

“而嫌犯也会在最开始便试图摆脱嫌疑,”八田淡淡地说道,看向了青沼瞬间因为这句话变得有些难看的脸色:“但是放轻松,医生,我没有在怪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了解清楚一切情况。”

“没有人会因为平白无故地接受怀疑而感到高兴,美咲警官。”青沼如此回应道。

八田因对方对自己所起的奇怪称呼而皱起了眉,他默默注视着青沼看上去突然显现得有些自鸣得意的面容,心里渐渐有了底数。

“能告诉我你跟桥村之间的关系如何吗?”八田不动声色地发问道。

“就像是我之前提到过的那样,”青沼看着八田胸前所佩戴的那张写有其姓名的工作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非常普通的医患关系。”

“你们私下底没有其余的联系了吗?”八田换了个姿势,翘起了右腿,试图让自己坐着舒服一些。

“没有——”青沼仿佛是被冒犯了,有些生气地质问道:“我是在接受询问吗?”

“不,只是例行谈话罢了。”八田说道。

“好吧。”这时青沼又看了一眼八田的工作证。

“从你角度上来看,大概会有哪些人有机会接触到病人的日常用药配给?”八田已经注意到了青沼不时流露出来的细节,因此他便顺势打量了医生放在办公桌上的文具以及装饰物。桌子是很古旧的那种木质结构,八田记得还是自己小学时在电影里才见得到的文员风格,他知道上面褐色的油漆图层是为了必要的木材防腐处理所添加的额外工序,而由于大工厂时代的技术限制,一般说来,桌面的打磨并不会平整,所以对于长年累月进行室内办公的人来说,在那个时期,木桌上必然会再添加上一块玻璃板作为便利书写的手段。另外,此时八田发现台面上的文具并不是特别的丰富,他稍作细心地数了一下,在那个绘着千鹤流云的传统黑色漆木笔筒中插着一支铅笔与两根只能在终端平板上书写清楚的电子商务笔。

“不是很多,”青沼不怎么在意地说道;“我们并不负责发放药物。”

“我注意到你们雇有护士,”八田问:“你知道有哪些护士负责过桥本的药物发放吗?”

“大多数的护士都是AI,询问它们才是我见过的最无厘头的事情,但警方前几天就来过一次,他们早就问过了护理站的人,”青沼说:“但没有人与这件事有关,这方面的情况你可以问问他们。”

见状,八田没再说什么,示意了一下就准备起身离开。

“等一下,”接下来的情况让八田没怎么料到,他看着青沼轻笑地向自己询问道:“你真的是侧写师?”

“是的。”八田就着准备开门的姿势侧过头点点头,神色严肃,不知道这个人要问些什么奇怪的问题。

“我很好奇,”青沼歪着头看着八田:“关于你们的那种侧写能力,比如说你们真的能一眼看穿一个人的背景或者身份吗?”

“侧写能力究竟能有多大的作用我并不是特别清楚,”八田总结了一下:“但是鉴于你刚刚的描述我更愿意把它看做是类似于谋杀占卜球或者基本演绎法一类的例子。”

青沼对这样的回答笑了下,用含着兴趣的眼神看着八田:“那么你又是怎么定义侧写的呢?”

“观察,”八田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果然还是应该由道明寺来回答更有说服力一些:“思考,假设,筛选以及判断。”

“这听起来跟医学并没有太大的出入,”青沼评论道:“你能侧写一下我吗?”

八田用一脸‘你是认真的吗’的表情回答了他。

“真的,我真的很想知道,这种侧写——”

他还没说完,就被八田打断了。

“你的女儿年纪有多大了?青沼医生,”八田问道:“七岁或者八岁?”

青沼一脸意外地看着他。

“还有你的妻子,”八田试着打听了一下,抬起手看了一下腕表:“一个护士?她也在这个楼层里工作吗?现在是中午下班的时间,猜猜她一般会在哪里休息——”

看着青沼圭一逐渐变得有些微妙的表情,八田微笑了起来,但跟自己老板宗像礼司的那种客套而疏离的款式不同,这个有着花朵一样外形和名字的侧写师笑起来却像条奇异的狼,露着森然的牙却不攻击,不是因为审时度势,只是此时的他差不多已经饱了。

但狼的特点是什么?

跟狮子不同。

狼会把在饱食期捕杀到的猎物拖进土里埋起来,然后在缺乏食物的残酷季节再将其挖出来吃掉。

是大自然教会了这种凶猛的畜生储存粮食。

正所谓的因杀戮而杀戮。

 

“她现在在你的办公室对吧?不是这个专门留给看客欣赏你怀旧品味的地方,是另一个有着全自动季节温度调控的舒适之地。”

 

狼总是知道羔羊在哪里。

 

青沼不可思议地看着八田,有些语无伦次:

“我,我不是很理解,你是怎么……”

“我说过了,观察是第一步,”八田不想再浪费时间:“就像是就诊时会询问一样,如果你想知道原因的话就应该明白在一间桌面下压着你女儿蜡笔图画的办公室里,却意图营造出空无一物的这种概念是多么的引人注意了。”

“但是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的妻子是护士的?”

“你不是那种喜欢关心陌生人的家伙,医生,除了你自己以外,极力去维护AI护士们权利的事情大概是最不可能在你身上看到的情况,”八田扭开了门栓:“而碰巧的是,我正好了解到这里的护士长,一个人类,她的名字叫做美咲。”

青沼瞪大了眼睛的神情在八田出去合上门的那一瞬间彻底地被隔离开了。

 

“呼——”八田呼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蠢弊了。”

 

 

尽管跟青沼圭一的谈话过程并不是那样的令人满意,但在与他妻子青沼美咲彻底交谈过后,八田便不得不有些同情起这位护士长了,因为她一边要忍受工作压力,另一边还要忍受一个极有可能患有自恋型人格障碍的丈夫。

而回归到分析工作里,八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现在所搜集到的信息与资料,然后有些头痛地发现在这些疑似他杀的疗养院病人里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关系存在。

家庭背景,教育经历,原工作环境,人脉往来,社会关系,饮食爱好等等。

除了所有人都患有慢性疾病有待调养之外,八田找不到受害者之间的任何共同点。

另外,有些在案发现场所发现的蛛丝马迹也并不是非常的全面。

不用提滨口裕二那间早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的空旷房间,就连桥村龙马屋子里的东西也是少的可怜。

不知不觉里,八田再一次走到桥村房间的门口,脑海里突然升起了有关青沼圭一对这位病人的部分评论:

 

‘他从未跟我提起过自己在这方面的问题,桥村虽然比较配合治疗,但是性格受疾病影响比较内向,我是他的疗养医师,但不是他的心理医生。’

 

他用终端拨通了线路。

 

“S4应用数据分析室。”

 

伏见清冷的嗓音从耳机里传出。

 

“我需要知道桥村龙马是否接受过心理诊治。”八田尽力不去回想他之前与这声音主人之间诞生的种种不愉快,因此线路一接通便开门见山地点明了自己的来意。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伏见倒也对此没什么意见,只听到键盘清脆的敲击声响了起来。

 

“这可能需要点时间。”

不到一会儿,伏见这样回复道。

 

“呃,没事,你尽管查就好了。”说着,八田便要再次挂断联系。

 

“就这些?”

Beta的声音就像初冬时节的雪,稀薄而微弱。那些时刻散发着锐利寒冷的物质,会在接落自己的掌心中央渗透肌肤纹理,形成一层凛冽的潮湿。

 

八田有些没料到伏见会这样问,于是他只得顺着自己的本意说下来:

“啊,暂且就想到这些,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你还在山口?”

 

“嗯,他们需要我在这里分析现场,”末了,八田补充了一句:“但是如果还是没有其他有价值的证据的话,我就要先回神奈川警署报告情况再定了。”

 

终端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八田以为对方已经挂断了联系的时候,伏见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如果心理诊治你指的是正规医疗途径的话,那我确实没有查到任何有关桥村在方面的记录。”

 

“那是什么意思?”八田隐隐仿佛看见了一丝曙光。

 

“他参加了一个病友心理互助小组,”伏见听起来仿佛有点犹疑:“如果这也算心理诊治的话。”

 

“当然算!”听到这一消息的八田激动得差点没有跳起来:“哪里的互助小组?”

 

“就在山口。”伏见回答。

 

“这简直是我这半天以来听到的最他妈振奋人心的一条证据了,”八田靠依在门框上,莫名地弯起了嘴角:“查一查其他人,看他们是不是在同一个小组。”

 

没有明确的表态,但键盘声确实证明了对方在工作的这一点,而且似乎伏见这时在那边还借着空隙喝了口咖啡,因为八田听见了他吞咽液体的声音。

 

“你在喝东西?”不知是否是心情突然好转的原因,八田多问了一句。

 

“嗯,”伏见漫不经心地回应着:“牛奶。”

 

这下八田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在笑什么?”伏见的语气听起来有点上扬,貌似心情也不错:“听见我喝牛奶这种事是你的笑点吗?”

 

“你真的是个宅男,”八田像是回想起了一些往事,眉眼舒展,神情温和:“技术宅。”

 

“恕我不能理解你的侧写方向,”伏见这时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你在试图侧写我吗?”

 

“嗯,”八田坦诚地回复:“但我不知道准不准确。”

 

又是一阵沉默。

 

随后,八田的耳机里传出了一阵长长的并饱含无数脆弱而汹涌情绪的叹息。

就像是斯德尔摩综合症一般,掺杂着有限的愉悦以及无穷索求的疼痛感。

 

“呐,美咲,我在你的侧写里是什么样子的?”

黑发的Beta颤抖着发问道。

 

“施虐狂,”八田注视着那份随着问话一起被迅速传送到自己终端上的资料,笑容渐隐:“人格异常者,但别灰心,有人比你疯得更厉害。”

 

“啧。”

 

Beta通过他特有的口癖传达出了对这份侧写的不满。

但八田不确定的是,他是对自己鉴定结果的不满还是对自己‘不是最疯的那一个’的评价的不满。

 

“……那家伙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伏见不服气地问道。

 

八田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桥村龙马纯白色的房间。

 

纯白色的墙壁,纯白色的床单被罩以及大部分的白色装饰,这样的景致同滨口裕二屋内显现为偏近于黑色的基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一对被晨曦与黄昏之间的暧昧色泽所晕染的巨大羽翼在八田沉默的视线里缓缓展开。

 

线条上升,循环,下降。

 

来自撒旦所承诺有关智慧以及支配的妖艳誓言自伊甸园之始便开始蛇形于世,至此,人类背负原罪,丧失了永生的权力。

 

而天使的原罪则是选择与人类相爱。

 

欲望与堕落带来缠绵的恶毒诅咒,拿非利畸形的尸骸燃起了地狱深处永不熄灭的罪恶之焰。

 

“死亡天使。”

 

八田听见自己这样对伏见解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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